他与我,一俗一僧,一老一青……两人的办公室斜对门,看见他时,他仿佛总是醉意微醺,不知是真醉?还是假醉?即使在醉中仍然不食言,一次他已经醉意八分,答应了我朋友一幅字,可是过几天真送过来,真让我目瞪口呆!他,画家?书法家?玩家?真的很难界定他的创作,他从来用“玩玩”来回答我的疑问。他创造的艺术类别,有书法、水墨画、油画,中西皆玩?或者说贯通中西?他,爽朗,豪情,从来都是笑容可掬……他,就是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员、副所长田东辉先生。
2006年,我便为他的画册写过序——《那一片云》。岁月沧桑,不变的友情,永恒的轮回;七年后,仍然是文字因缘,这或许是宿命吧!
一、抽象与表意——天地的笔画
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序》云:“仓颉之初作书,盖依类象形,故谓之文;其后形声相益,即谓之字。文者,物象之本;字者,言孳乳而浸多也。著于竹帛谓之书,书者如也。”汉字的创造,即取法于天地万物之形象。唐代张彦远在其《历代名画记•叙画之源流》说:“轩辕氏得于温洛中,史皇苍颉状焉。奎有芒角,下主辞章;颉有四目,仰观天象。因俪鸟龟之迹,遂定书字之形。造化不能藏其秘,故天雨栗;灵怪不能遁其形,故夜鬼哭。是时也,书画同体而未分,象制肇创而犹略。无以传其意故有书,无以见其形故有画。”当人发明字时,天地鬼神都被震惊得颤栗甚至哭泣,这是中华文明的开端。宗白华先生在《艺境》中曾经提出,世界艺术有三绝:希腊的雕塑、中国的绘画、德国的音乐;三足鼎立,中国居其一。因为在中国的艺术发展上“书画同源”,而且中国绘画的根基也在书法。最初的文字即是图画,以图画表意,是由图画加以抽象而逐步形成的,其间又经历大篆、小篆、八分、隶书、真书、行书、草书各阶段。但是,二者异体而没有割断,二者在发展中,总是相互融合、相互为用或相互促进。
而田东辉真正体现了“书画同源”的中国艺术特征。少年时代,他随父母下放到安徽萧县,这是全国著名的书画之乡,走出朱德群、王子云、刘开渠、萧龙士、王肇民等艺术大师。正是在浓厚艺术氛围的影响下,他的绘画天分崭露头脚,开始他的艺术人生之路。1970年,田东辉应征入伍,在部队中开始创作版画,而名噪一时,作品《朱老总拾粪》参加了全军美展,被中国美术馆收藏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田东辉开始传统的水墨画创作,他先后出版了《田东辉画集》《方圆世界》等画册。因缘巧合,1992年,他受到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的赏识,调到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工作,感受佛教文化,从事佛教艺术研究。在赵朴老的影响下,他又开始创作书法,正如张彦远所说:“夫象物必在于形似,形似须全其骨气。骨气形似,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,故工画者多善书。”赵朴老十分赞赏田东辉的书法,为他的书法集题词。
中国的书画艺术是一种天地的“笔画”,书写天地的象形,描绘天地的意蕴,所以书画是通过“象形”和“写意”去表达天地的“笔画”。唐代孙过庭《书谱》说:“情动形言,取会风骚之意;阳舒阴惨,本乎天地之心。”“情动”是继承天地的精神,要有“国风”、“离骚”那种精神;而且这种“情动”要合乎天地的大道——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表现人格,创造意象。所以,“象形”是中国书画的基础,“写意”是中国书画的创作方法。
田东辉的书画创作,法自天然,取大自然之象形,如江边垂钓、暮霭归帆、清夏蛙鸣、山中独坐、雪霁初晴、雨后斜阳、独饮邀月等,多为山水;但是,又是自然的“表意”,是他的诗心禅意的凝结,是风骨神韵的展露,是与道相通的呈现。所以,他的书画在有意无意之间,笔墨简约、凝炼,韵味清新、抽象、自然。
二、体悟与观照——天地的悟观
《老子》说:“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”。天地中的“象”是在流转与变化中,其“意”更不会自明,必须本真的“我”去发现,去观照,去体悟。所以,创作的过程,也是对天地大道的体悟与观照的过程,如王弼《周易略例•明象》所说“尽意莫若象”或“意以象尽”。清朝刘熙载说:“学书者有二观:曰观物,曰观我。观物以类情,观我以通德。”。“观物”是观字贴和前人的艺术作品,也观察自然界的物相;“观我”是观察自己的内心,体验自己的德行。创作者的“内在之光”通过其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,打破概念思维僵化所造成的遮蔽或阻碍,从而开显或表达了其心中的意象,这就是创作的过程,也是生命修炼的过程。
田东辉从县城到首都,从军队到宗教,从画匠到画家,从画画到研究……其人生的转变弧度之大,令人惊叹。生活的转化,会带来无数生命的思考与体验,这是“内在之光”与天地大道贯通的过程,也是他自己的小宇宙与大宇宙谐调过程。《庄子》说: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,这种生命的体验、体认、体会、体悟,是中国艺术整体思维的特点。通过天地的悟观,从而将天地的“原象”创生为艺术家心中非现成的“意象”。
所以,田东辉的作品具有非常强烈的创生性,画面虽不雄伟、壮阔,却淡雅、天真;墨色变幻,似无常而有序;山水酣畅淋漓,墨气扑人;花鸟浓淡枯润,构图奇巧;人物形神兼备,独具匠心。这种创生性,既有“三分人力七分天”的天赋,也有对待传统的“叛逆性”,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“率尔师心,冥合天矩”之性,更有讲究“偏悟”的“出奇制胜”之性。2005年,田东辉在煎中药时,不小心将汤药泼洒在宣纸上,自然流淌的汤药浸湿宣纸后,出现了一幅意想不到的“有机”山水。他经常向我展示这些山水画,他自己戏称“尿不湿山水”。正是这次的意外,田东辉开始全新阶段的水墨创作,喷淋水墨和彩墨、添加化学试剂、抖动并折叠画纸等制作方式,成为了田东辉独特的绘画手段。
南齐谢赫《古画品录》提出画的六法:一、气韵生动,二、骨法用笔,三、应物象形,四、随类赋彩,五、经营位置,六传移横写。田东辉尽管使用了全新的创作方法,画面效果也让人颇感扑朔迷离,但是他仍然使用传统的材料与笔墨功力。风骨神韵的追求,体现中国书画艺术的写意精神,推动中国画“移其形似”,以保证这种“写意”精神不被僵化,或者说使中国画不失去创造性。
三、自由与创造——天地的境界
神化的写意,必须来源于天地大道的观照,根植于对生命不断的体悟中。如石涛在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中说:“一画者,众有之本,万象之根,见于用神,藏用于人,而世人不知……夫画者,从于心者也……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,意明笔透”。石涛所说的“一画”即是“道”,而“画者从于心者”之“心”正是“本乎天地之心”的“道心”。而石涛又说:“画受墨,墨受笔,笔受腕,腕受心。如天之造生,地之造成,此其所以受也。”所以,中国书画的创生与变化,是要求书画家用心感受万物,而与大道相通。
但是,要与道相通,艺术家必须“解蔽”、“远尘”,实现如禅者般的自在、活泼,开显心灵的自由,才能实现生命的创造。所以,自由与创造,既是天地的境界,也是艺术家追求的境界,生生不已。《金刚经》说: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《心经》:“照见五蕴而空”,自由必须是一种空灵、通透的心境。拥有这种心境后,会有一种“一通百通”的“自由”感,就会推动创造或创新的自由。
田东辉在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工作二十余年,亲近赵朴老居士,参访过茗山、本焕、净慧等佛教界诸山耆宿,听闻佛法,彻悟生命真谛。融艺术与禅学,汇诸方大家之长,田东辉概括自己的作品体系为“心画”,他听某高僧开示:“功课非用手,作画非用笔,而在用心。汝成竹有无皆为心用,所谓师造化、法自然,非求物求形,而为心法。世间万物,自有本性,即自然造化,是为天命,人所欲者,是唯物、是唯形,而非心,故心累,是为有求皆苦,须放下,须诀之,汝能明菩提无树,明镜非台,亦可明成竹之念是放不下。汝能放下随心随缘,则无物无我,自成境界。”生命的觉悟与艺术的创作,确实是“尽日寻春不见春,芒鞋踏破岭头云。归来偶把梅香嗅,春在枝头已十分”,阳光总在风雨后,在“山穷水尽疑无路”处,有佛法的指引,在高僧的点拨下,田东辉的艺术生命得到升华。
空,并不是死气沉沉的空无,是破除一切执著、内外澄明通透、大自在、大自由的境界。“心画”让让各种颜料和添加剂在宣纸上自由流淌,“自说自话”,画家最后在这些任意流淌的色块中添加上树木、房屋等简单形象,构成最终的画面。这是真正自由的创作,生命、天地大道融汇于一画,故为“心画”。在禅宗中,大珠慧海禅师回答如何用功修行,说:“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。”这就是破除执著,而处于精神解放的自由无碍境域之中。所以,田东辉的画册命名为《随心》、《圆融》、《心画》、《随缘》等。
生活不在一天,还有明天;生命不在远方,即在当下。安住当下,随缘任运,即是自由的解脱。无论是深山古寺,还是天边一抹云;无论是雁荡秋色、青衣江边,还是在水一方、居水一隅;无论是神山圣水、五台晴雪,还是青海长云、骤雨初歇……田东辉的这些作品都诠释了天地的境界——自由与创造。
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、《佛学研究》执行主编
2013年2月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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